泥人叶

凹三:nirenYe

我要的是苹果(亲情向,张东升 普普)

张老师满脑子那个隆起的腹部,他羡慕到有点嫉妒——如果他有自己的子宫,他就能有自己的孩子。


 

张东升刚和徐静谈恋爱的时候,她就叫他去家里吃饭。

 

他的准岳父岳母虽然不是完美无瑕的爸妈,但一家人相处都和和美美的,谁说点逗趣的事儿,其他人就在餐桌上哈哈地笑着,看起来很是快乐。

 

他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,仿佛一个从来吃不饱饭的孩子,仰望熟食店精美的橱窗。那时候他又还和徐静相亲相爱着,便义无反顾地留在南方的滨海城市,把他从十月下雪到四月的家乡抛在了脑后。

 

他那时候也年纪不小了,竟然还想着靠加入一个别人的家庭来获得幸福。

 

可惜这个世界是个贪婪成性的无底洞,无论对它多么好,它最终都不会给予一丝一毫的回报,而且它还振振有词,哇啦哇啦地冲人叫唤,“我要的是苹果,你给的是梨,又不是我要的东西。”

 

张东升老师是真的给了他所有能给的东西,徐静不想要,她那对体面的父母也不要,他真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了。他狼狈得要死,偏偏就是没人要他的爱,也没人爱他。

 

直到他遇到普普,她明亮的眼睛是一簇希望的火苗,张东升做梦都没想到换取她的信任是这么轻而易举的事情。他仅仅只是示好,是大人对孩子那种最廉价的关怀,作为孩子有点早熟的普普仍然把对他的敌意扔到了九霄云外。

 

于是张老师又一次抛下他早就稀碎的尊严,跪着求比他小二十岁的男孩儿,他确实是杀人犯,杀人犯法理应偿命,但普普,爱护她是不犯法的。

 

严良脑子还别不过来,张东升叫男孩不用还相机了,记忆卡也留着,哪天不信他了就拿着去告发;但在这之前让普普留在他身边,他会出钱治孩子的哮喘,他说着说着就哭了,这不是做样子的,张东升在这件事上没存任何其他的心眼。

 

张东升就是这么有了女儿。

 

他一开始把这当作一种日常药方式的过家家,他只想有人可以爱,而普普没怎么被人爱过。张东升不去代课的时候就在家给她讲讲故事,或者带她去菜市场挑一只晚上用来煲汤的鸡,他给她配了家里的钥匙,挂在脖子上,只要他下班回来前回家就行。

 

可是日子久了,张东升入戏太深了。

 

他去过领养登记中心,得知原来他要比普普大四十周岁才能收养她。他本来就只是去问问,不成他应该也就很快放弃了——结果回来后还是反复不停地想这事,想到他的脱发越来越严重,想到他竟然都有些焦虑。

 

“叔叔,你不开心吗?”

 

她好会看大人的脸色。张东升摸了摸她的头发,他们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,他的脚翘在她第一次上门要钱时坐的地方。

 

“没有,没有。”她半靠在他怀里,孩子对成人有种无法根除的信任。张东升想起来自己没多久之前还想放火烧死他们——他一回想到这个念头,竟然打了个寒颤。

 

这下也没法安慰自己说什么,养条狗养几个月也有感情了。而且就算是,那也是普普养他养出了感情。

 

当然张东升生活的本质没有什么变化,因为他仍是个蹩脚的杀人犯,说不定哪天警察就会来敲他家的门,他的人生也没有变出更多的希望,他的梦想离他依旧很远。

 

可是张东升没那么在乎了,他已经厌烦了,不想再对这些事情提心吊胆。他打开门的时候家里不是冷冰冰黑漆漆的,客厅暖黄的灯开着,电视里在播新闻前放的动画片,普普看到他回来了,高兴地朝他笑,“叔叔,你回来啦。”

 

这已经足够了。

 

有的时候严良也来吃饭。张东升不知道他住在哪里,但他来还是会留他吃饭。他在张东升眼里已经不是一个随时要爆破自己的小炸弹,张老师真的真的累了,随便谁在自己脖子上勒什么绳儿都不想管了。

 

连徐静以前嫌弃他那有点抠索的毛病都治好了。他带着普普去商场,路过童装礼服店,看到一条白色的连衣裙,裙边镶着立体蓝色花瓣,店员看他们驻足趁机上前推销:这花瓣都是手缝的,颜色是渐变的,上面是绣的是银丝……

 

张东升一句也没听进去,他就看到普普瞧见裙子闪闪发光的眼神。

 

“你去试试吧。”他叫店员去取孩子尺码的裙子。

 

过了一会儿她从试衣间里出来了,她长得漂亮,腿又笔直,没有她穿得不好看的裙子。店员赶紧来拍马屁:您女儿穿这个太好看了。

 

张东升满意地走到普普边上,陪她一起从镜子里打量穿裙子的样子——他自己笑得快成了花儿。

 

“喜欢吗?”

 

“喜欢。”普普虽然高兴,可语调是下降的,价格吊牌翻到了拉链外面,“但……我也没什么穿这裙子的机会。”

 

张东升不着声色地扫过四位数的价格,转头和店员吩咐道,“这件我要了,你把她换下来的衣服包起来。”

 

他都快忘了爱护一个人有回应是什么样的感觉了。多数时候他根本不需要买这么贵的礼物,一件小玩具,一道家常菜,一本小人书,只要张东升表现出自己记挂普普,小女孩都会十分开心地说“谢谢”。她的感谢不是留于口头的社交辞令,她会替下班的张东升提前煮好米饭,帮他把晾好的衣服叠起来,张东升周末早上给她做早饭,她就陪在门口看。

 

“叔叔,你喜欢吃火腿煎蛋吗?”

 

张东升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搬张小板凳,在拥挤的厨房门口看妈妈烧菜。

 

“喜欢呀。”他一边翻着鸡蛋一边回答,可其实更多是因为普普喜欢。张东升和徐静还会想着要一个女儿的时光里,他想着作为老师,要怎么教育她,首先就是要身体健康,挑食是绝对不容许的。

 

结果当他真的有了女儿,对于普普不吃的青椒胡萝卜,他到菜市场再也没有买过,他自己也再也没有烧过。世界上那么多蔬菜水果的,干嘛非要吃这两样呢。

 

可惜到了晚上,普普睡下后,他的焦虑又爬回他的脊梁骨上来。他赤裸地曝露在月光底下,心里清楚他不能合法地拥有这个女儿,这是临时凑到一起过日子的人,等警察哪天真的来找他,还得给他加一项诱拐儿童的罪名。普普带给他的慰藉太多了,以至于当他重回寂寞的时候,发现自己已经有些忍受不了这种对绝望未来的想象了。

 

但日子还是要过的,尤其是他这种残害别人性命的人,在被绳之以法之前,每一天都是偷来的。

 

严良往他家跑得频繁起来。张东升一开始只当他是来查岗,看看自己有没有对普普不好,后来才逐渐意识到这小子估计是没了住的地方。张东升去问普普,果然,严良连船仓都没得住了,无处可去到几乎在睡大街。

 

他们三个正在餐桌上吃酱鸭,张东升一边往普普碗里夹了最厚的那块肉,一边若无其事地看了看窗外,“再过几个礼拜天气就凉了,你没地方去,就住在家里吧。”

 

小黑皮当然没有答应,他还是不信张东升的,虽然没到要分分钟去告发的地步,可也不会同意住在一个手刃亲人的坏人家里。张东升没坚持,只说给他准备了两件衣服,吃了饭可以去洗澡,看会儿电视再走。

 

这是他可笑的、爱屋及乌的情绪。他也算不上多么喜欢严良,但这是他女儿普普少有的朋友,张东升越是怜爱普普,看严良就越是顺眼。

 

黑皮来得多了,态度也稍微有点软化,偶尔会在他家的沙发上看着武打片就睡着了。张东升放下手里看的书,替他盖上一条毯子,在昏暗的电视机荧光前静静地凝视他稚气未脱的面孔。因为少年没有任何防备,使个坏是轻而易举的,只需要在他的脖子上掐个几分钟,丢到海里,没人会关心一个从孤儿院里逃出来的问题少年。

 

“叔叔,卫生间的门怎么打不开了呀?”普普揉着眼睛走到客厅,她睡得早,到了半夜就起夜上厕所。她身上穿着张东升给她买的卡通睡衣。孩子也没有任何防备,也没人会关心她的死活。如果张东升一不做二不休,世界上很容易就少了两个知道他万劫不复秘密的人,多了一分回归他原来生活的机会。

 

“你得往里拉一下再开。”张老师笑着走过去给她示范,又叮嘱她记得洗手。

 

回到原来的生活然后呢。再忍受他微不足道的人生,毫无指望又布满迷雾的未来吗?

 

张东升拉开餐桌边蓝色的椅子坐了下来,把下半张脸撑在左手的手指尖,假装自己正夹着一支香烟。他看着只开着电视和一盏台灯的客厅,还有卫生间门缝里露出的灯光,心里感到一股神奇的安定感,它颇有技巧地站在摇摇欲坠的底座上,也许平衡只是转瞬即逝。

 

随着抽水和水龙头开合的声音,普普从厕所里走了出来。她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,看见张东升坐在餐椅上,摇摇晃晃地趿着拖鞋朝他走了过来。

 

“叔叔,你不睡吗?”她熟门熟路地横坐在他的腿上,张东升往后靠了靠,让她斜着窝进自己的怀里。

 

“我一会儿就去睡。”他用双臂环绕着她,像环绕一只小猫,然后把下半张脸埋到她的头顶,她有股孩子才有的奶香味。张东升温柔地、一下一下很轻地拍着她的后背,他唱了有几句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哼摇篮曲,是他这么大的时候妈妈经常哼的。

 

哦,对,还有朱朝阳。

 

他已经不来少年宫的奥数班了,张东升偶尔见到他,是他和严良普普在喝汽水或者漫无目的地在街边晃悠。他们看到彼此,都心照不宣地假装没有看到对方。张东升时不时会去想朱朝阳审视的目光,到底是像严良那样对他好意的怀疑,还是另一种猜忌——他可能在好奇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动手杀了他的两个小伙伴。

 

张东升也没机会给他解释高数那样解释这个,老师还是得去代课,批卷子。他办公桌对面的女老师结婚后肚子吹皮球一样鼓了起来,都三十五周了,依然挺个大肚子去吸粉笔灰。张东升自以为和她关系一般,所以她叫他来摸婴儿在肚子里踢腿的时候,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。

 

“可以吗?”他又反复地确认。

 

“我婆婆说胎动了要叫不同的人摸摸,孩子长大了性格才好。”

 

张东升搓热了自己的手,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孕妇隆起的肚皮上,隔着她的衣服,他的手被下面的什么东西轻微地击打了一下,他吓得猛地缩回了手。女同事咯咯地笑着,说孩子在里面伸懒腰呢。

 

不知为什么,他觉得下面是普普,或者说,他希望下面是普普。他可以看着他的女儿出生,从她还是一枚微不足道的受精卵起,发育出双手双脚,成为一个完整的小婴儿。很少和同事社交的张东升,破天荒地和女同事聊起能否去参加孩子的百日宴。

 

那天晚上他收拾完厨房,普普问他能不能一起睡。张东升没多想就答应了,当他洗完澡回到卧室的时候,看见普普还没钻进被子里。

 

“这么精神。”

 

女孩儿叫他坐在床边,然后煞有介事地学着电视里养生节目里介绍的那样,往他肩膀上批了一条巾,“我先给你按按肩膀。”她学得倒挺像的,穴位按得也准,就是她年纪小没那么大力气,张东升还是配合地让她又拍又打。等按摩结束了,她又拿出平时张东升给她念的故事书,虽然她没像样上过几天学,但是书里大部分的汉字都是认识的。普普又学着张东升的样子拍了拍被子,示意他躺下来,她要开始读了。

 

“大坏狐狸的故事。”

 

虽然是她念,但张东升还是把她搂在怀里,帮她翻页,提醒她不会念的几个字。念完了之后他亲了亲她太阳穴,“干吗讨好我。”

 

普普把硬皮书合上,下意识地玩着他宽大的手掌,“我没有,我只是觉得你心里有事。”

 

“你不用看我的脸色。”他回握住他女儿小小的手,“我是大人了,有事儿明天也就好了。”其实他说这话相当没有说服力,他向来不怎么好,当大人也搞不定的事情可太多了。

 

普普抬起小脸,在他脸颊上很轻地亲了一口,“我真的想让你开心一点。”

 

张东升顿时觉得自己很蠢,他想到徐静和自己的岳父岳母,他们固然是看不起作为男人的自己,但他也没必要把他们都杀了,如果他想要的只是某种平静,那他只需要属于他的孩子就好了。他攥紧了自己的怀抱,他确实心里有事。张老师满脑子那个隆起的腹部,他羡慕到有点嫉妒——如果他有自己的子宫,他就能有自己的孩子。

 

实际上他正怀抱着自己的孩子,他的女儿体谅在乎他的情绪,张东升越过她的头顶看向床头柜,上面放着她绿色外壳的哮喘喷雾。他马上提醒自己这个世界是个贪婪成性的无底洞,紧握自己拥有的东西就行了,否则终归是欲壑难填。

 

睡着前他迷迷糊糊地下定决心要补偿一下普普。

 

第二天一早他把早饭放到桌上,“你要不要去水族馆?”

 

普普本来都拿着筷子了,听他这么一说放了下来,学他说话的模样,“干吗讨好我?”

 

张东升一下就被逗笑了,他乐得不行,“不去就算了。”

 

“我想看企鹅。”她笑嘻嘻地把筷子拿了起来,她拿筷子很规整,吃饭也算文静,像一小块体面的补丁,织入张东升实则破败不堪的生活里。

 



大人总是很奇怪的,普普一直这么觉得,他们一会儿轻而易举地相信她的眼泪,一会儿又狐疑地似乎要看穿她的灵魂。她不把事情想得太复杂,谁让她本来就是个孩子:张东升是个杀人犯不假,但这和他可怜得要命也不冲突,后者固然不能用来宽恕前者,前者也不能掩饰后者。

 

她和张东升一起生活是心甘情愿的。尽管她虚假的父亲会时不时看着她,露出焦虑又担忧的神情,他总觉得是自己做了一笔不稳定的交易。普普知道大人有自己的尊严,从来不去戳穿。张东升求的是严良,可同意和他回家的是普普自己。

 

张东升老说不要她看自己的脸色,普普听着就像是撒娇。他越是这么说,普普越是想时刻体会他的情绪。这事她也是心甘情愿的,她看着他穿着老头衫的落寞背影,会想把手塞进他的手掌里,像家里的猫蹭人的小腿,又偷偷地舔着理一理皮肤上的腿毛。

 

她到张东升家后只开过几次那个随身携带的小铁盒,里面贴着她原来那个家的全家福,她从前的生活已经被这两个夏日磨得失去了颜色。普普看着盒子发愣,想着什么时候把照片扔掉。

 

“普普,你喝不喝牛奶?”

 

张东升总是这样,他问是问了,但其实热好的牛奶已经装在了那个黄色的小马克杯里,他是端来给普普的。他的目光在她手上来回扫了一圈,突然语焉不详地放下杯子,着急地退了出去。

 

普普能清楚地看到她父亲的某一部分脆弱地抖动着,仿佛要把牛奶都洒出去。

 

张东升闹别扭,却不肯说出来,他要维持他成人的体面,还要履行他们早早定好的行程,带普普去水族馆去看企鹅。他把车倒出车库,一只手搭在副驾驶座靠背上,若无其事地问道:“普普,你以前和家里一起去过水族馆吗?”

 

“没有,没去过。”她实话实说。张东升听完有点高兴,仿佛赢了一场根本不存在的比赛。

 

一开始他们还像模像样地手拉着在园区里逛了起来,他们先去看了企鹅,又去看了海豹,张东升不等她开口,自觉买了喂食的鱼饵,让她投到池子里去逗那些身子滚圆却十分灵活的动物。那天水族馆人多得可以,大概是最近扒手猖獗,有两个穿着警服的民警在园内巡逻,他们看到普普一个人站在路边,便上去问她是不是走丢了。

 

普普摇了摇头,“我叔叔去买冰淇淋了,我们约好我在这里等他。”

 

两个警察看她挺可爱的,就多说了几句,叮嘱她注意安全,千万不要和不认识的人走,现在外面坏人很多。

 

“警察同志,有什么事情吗?”张东升拿着一个装饰着美人鱼饼干的夸张冰淇淋出现在他们身后,他脸上戴着他惯有的、做作的浅浅微笑。

 

他们摆摆手,解释说最近园区里有小偷,让他看好孩子和财物。

 

张东升把冰淇淋递给普普,又揽过普普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身边,“好的,我们会注意的,警察同志。”

 

警察们走后,普普把冰淇淋翻来覆去地看,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甜品,“谢谢叔叔。”

 

她一抬头,看到张东升没有一丝笑容的面孔,就像他们刚认识时那样,憋着一股不忿和怨恨,冷冷的,把普普吓了一跳,“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坏人。”

 

张东升确实是坏人。严良和她一起等朱朝阳从泳池出来的时候,非要问她问个清楚,干嘛要和张东升那个杀人犯搅和在一起,他是坏人。黑皮的少年心里还是有杆秤的,这肯定是不对的,只是他希望普普有药吃,不用跟着他流浪。

 

普普不太在意这件事。别的大人都说为他们好,结果严良还不是睡大街,他爸爸关在精神病院里不和他相认,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,也没等到一个像样的救世主。她知道很多大人自己都顾不得,也没法子帮自己,但张东升是唯一一个给她饭吃,给她家回的大人,如果那些穿警服的叔叔们确实要因为他杀人抓他,她自然也没办法;可在她这里张东升就是张东升,没有其他的。

 

她被他突如其来的怨怼给吓到了,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回答。张东升拉着脸什么都没再说,转身走开了。等普普反应过来,他早就走得不知到哪里去了。

 

她举着那个舍不得吃的冰淇淋到处找他,等找到了,已经化得只剩饼干卡在甜筒壳里了。

 

张东升抱着头坐在北极熊馆后面的那条小路上,那条小路朝着外面的一条很浅的河浜。普普走到他边上坐下,周围只有一些懒散的鸽子。

 

“你是不是想和你亲生的爸妈还有弟弟来水族馆玩。”他都不看普普,“你是不是刚才要告诉警察,说我拐骗你。”

 

“我什么都没说。”她的声音特别冷静。

 

“你是不是,是不是……”张东升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大很委屈,惊得地上那些长翅膀的寄生虫刷拉拉地飞起来,“你是不是不要我了,嗯?你不要我了?”他捏住普普的肩膀,控制不住地开始使劲摇晃她,像在摇求签用的木桶,等着里面掉出他想要的征兆。

 

掉出来的只有手中的冰淇淋筒,普普还没张嘴,突然感到喘不上来气,她知道自己走得太快太急,又被这样晃,哮喘发了,但她都没有挣扎一下,喷雾就在她手边的背包里,她硬是忍着不去拉开包的拉链,直直地盯着张东升。她直勾勾地盯着张东升,张东升的癫狂唰得就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 

现在轮到他担惊受怕了。他赶紧松开了女儿,手抖着给她拿药,塞到她的嘴里,叫她吸气。等普普恢复顺畅呼吸的时候,脚边碎了一地的甜筒壳,冰淇淋化成了黏糊糊的糖水,粘在地上。有几只胆子大的鸽子正在虎视眈眈这椅子下狼狈的美食。

 

张东升摘了眼镜,一只手捧着眼睛,几乎无声地哭了起来。普普跪到椅子上,抱住了张东升的背。

 

“爸爸。”

“我不是你爸爸。”他开始呜呜地哭出声来。

 

严良再来张东升家时,下巴差点脱臼了,他趁着张东升去厨房找舀汤的勺子,压低声音问普普道:“你怎么管他叫爸爸。”在他看来,这是认贼作父。

 

普普不知道怎么给他解释,“我又没什么能回报他的。”

 

严良听了她的回答,没再问其他问题。他之后仍旧和往常一样每周都来两三次,直到十一的时候不知道在哪儿给三轮车撞得骨折,还是张东升去医院付的钱,接回来在张东升家的客厅里修养到了快农历春节还没好,索性就打算等过完春节再说。

 

“哎哟,我家的猫就路边捡的呀,那个时候我妈妈不愿意养,我就求她,养在院子里,等天气暖和了它能跳出去了。结果养着养着正好过春节了,家里带着我们出去度假,只好带着它一起,再回来么又去我姑姑家住了十来天,姑姑家也没有的院子的……哎,反正后来就舍不得叫它走了,它也不会走的。”

 

张东升把削好的苹果放在茶几上,“你在看什么呢?”

 

普普谢过那盘苹果块,“我也不知道,访谈吧。”

 

严良从厕所里跳着脚出来,他说什么也不肯撑那两根杆子,“诶,有苹果吃啊。”

 

“洗手了吗?”张东升问道。

 

普普看着电视,吃着新鲜的苹果,想到这个房子里本来住着张东升和他妻子,还有那对被张东升推下山的爷爷奶奶也是这个家的一部分。她倒也并不是觉得这些素未谋面的人该死或者什么的,不过如果他们还在,这个家,这个父亲的爱护,她是一点都享受不到的。张东升叫她过去一些,她挪了挪屁股,等他躺平后拿着装苹果的碗光速挤到他的臂弯之间。

 

严良伸手过来,她把碗一沉,“你洗手了吗?”

 

“他刚问过了,我洗了啊。”他还是从中拿走了一片,“你们在看什么啊?”

 

张东升也往嘴里丢了一块苹果,“我也不知道,访谈吧。”

 

其实事情总是不会很完美。她虽然还残留着一点点的留恋和伤感,不过她也清楚,就算是她原来的家庭,有一天总归会出这样那样的事情,因为他们都离去得早,才会在她心中投下一张完美的倒影。普普摸了摸张东升长出一层薄薄胡须的下巴。他对她这么好,以她以往的运气来说,他是个杀人犯似乎算得上可以接受的瑕疵了。

 

“年夜饭有没有什么想吃的?”她爸爸漫不经心地问道。

 

“都行。”严良正费力回想这个节目上说话的嘉宾是谁。

 

“我没问你。”

 

“爸爸,我想吃桂鱼。”

 

“还有呢?”

 

反正她普普确实是张东升的女儿。

 

(太长,不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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